金奕瑾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浮起,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寻找水面。最先恢复的是嗅觉,一股浓重的油墨味,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,钻入他的鼻腔。

接着是痛觉。腹部、后背、四肢百骸,每一处都像被拆散了又胡乱拼上,火烧火燎地疼。

他强撑着睁开一条眼缝,视野里的景象缓慢地聚焦。头顶是低矮的木梁,身下是坚硬的木板床。不远处的阴影里,那个身形如铁塔、气息冰冷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,目光像两枚钉子,死死地钉在他身上。

一个念头在剧痛中变得无比清晰:他活下来了。

那位有着清亮眼眸的女人正拧干一块热毛巾,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。她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专业而克制的温柔,与之前战斗时的果决利落判若两人。金奕瑾紧绷的肌肉,在这份轻柔下,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丝。

“他醒了。”那个冷酷的男人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
女人抬起头,目光与金奕瑾对上。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澈,她问道:“感觉怎么样?”

金奕瑾想开口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声。

女人递过一个水壶,扶着他的头,让他喝了几口。清凉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,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多谢。”

“不用。”女人放下水壶,开始利落地检查他腹部的伤势。那里是瘀伤最重的地方,轻轻一碰,就让金奕瑾痛得倒吸一口凉气。她打开一个急救包,里面是纱布、药瓶和几件锃亮的外科器械。

“你们是谁?为什么要救我?”金奕瑾警惕地问。

女人没有回答,专心处理着他的伤口。倒是那个冷酷的男人走了过来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:“我们是谁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你,爱新觉罗·奕瑾,为什么会跟潜龙社的人混在一起?”

潜龙社!

金奕瑾的心猛地一沉。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,也知道尘园的秘密。

“我没有。”他虚弱但清晰地否认,“我只是去寻我父亲的旧踪。”

“你父亲?”男人冷笑一声,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,“一个早就被埋进故纸堆里的前朝遗老,有什么好寻的?还是说,你想继承他的遗志,也去为你们那个破烂的王朝殉葬?”

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,每一句都扎在金奕瑾最敏感的神经上。

“陈铁心!”女人厉声喝止了他,“他现在是伤员!”

“何苇芷,我提醒你,对这种身份不明的前朝余孽,任何一丝同情都是对革命的背叛!”被称作陈铁心的男人毫不退让,目光如炬地盯着她,“我们的同志,有多少就是死在这些妄图复辟的渣滓手上?你忘了吗?”

何苇芷站起身,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:“我没忘。但我也记得我们的原则,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!他的敌人是潜龙社,也是陆啸风。敌人的敌人,就有可能是朋友!”

“朋友?”陈铁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一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王孙公子?他只会是我们的累赘!”

“那也比多一个敌人要好!”何苇芷的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异常坚定,“这是我的判断。出了问题,我负全责。现在,请你出去。”

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两人对峙着,一个像燃烧的火焰,一个像万年不化的坚冰。半晌,陈铁心发出一声冷哼,深深地看了金奕瑾一眼,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。他一言不发地转身,大步走下楼梯,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机器的轰鸣里。

压抑的气氛终于松动了。

何苇芷呼出一口气,重新蹲下,继续为金奕瑾处理伤口。

“他叫陈铁心,我叫何苇芷。”她主动说道,算是解释,“我们是‘烛龙会’的人。”

烛龙会。南方革命党。金奕瑾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,总是与“激进”、“暗杀”、“北伐前锋”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。

“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金奕瑾问。

“因为我们需要开诚布公。”何苇芷为他包扎好最后一圈纱布,抬起头,目光坦诚地看着他,“我们的人一直在监视潜龙社。你今天进了尘园,出来后,我们的人跟上了你,却发现陆啸风的人也盯上了你。我们原本的计划是等你离开后,再对陆的人动手,没想到他们如此迫不及待。”

金奕瑾沉默了。原来自己早已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的棋盘上,那只最可笑的螳螂。

“你们的目标,是金恒善?”他问道。

“金恒善,还有他背后的日本人。”何苇芷的声音沉了下去,“据我们安插在潜龙社外围的线人报告,金恒善正在用一批所谓的‘复国宝藏’,换取日本关东军的支持,意图分裂满蒙。我们必须阻止他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,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。

“我们的线人还听到一件事。十年前,你父亲爱新觉罗·载熙失踪前不久,曾与金恒善因为‘东洋人’和一份‘足以断送祖宗基业的密约’,发生过一次极其激烈的争吵,几乎动手。”

密约。

这个词像一道闪电,轰然劈开了金奕瑾被浓雾封锁的记忆宫殿。

那场反复折磨着他的噩梦,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内核。

浓烈的、甜到发腻的栀子花香。

父亲宽厚的背影,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。

激烈的争吵声不再是模糊的噪音。他“听”到了!他听到了父亲用满语愤怒地咆哮:“你这是引狼入室!是数典忘祖的国贼!”

而另一个阴冷的声音,金恒善的声音,在他记忆的阴影里回应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大哥,大清已经亡了,抱着牌位是过不下去的!”

巨大的恐惧,排山倒海般袭来。

“啊……”

金奕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,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,无数破碎的光影在脑海中炸开。他浑身抽搐,太阳穴的剧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。

“密约……栀子花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喃喃着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。

何苇芷被他突然的反应惊住了,立刻扶住他,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。她从金奕瑾的呓语和剧烈的反应中,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。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,果然是解开“密约”之谜的唯一钥匙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金奕JEN从那场精神风暴中挣脱出来。他大口喘着气,冷汗湿透了衣衫,但那双曾经沉静如古井的眼眸,此刻却燃着两簇骇人的火焰。

逃避和迷茫,都在刚才那场剧痛中被彻底烧成了灰烬。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复仇的决绝。

他撑着床板,艰难地坐直身体,看着何苇芷,一字一顿地开口。

“我们合作。”

何苇芷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沉静的审视。

“我负责找出那份密约。”金奕瑾的声音沙哑,但异常坚定,“而你们,需要给我和我的家人提供庇护。并且,共享所有关于金恒善和陆啸风的情报。”

何苇芷看着他。眼前的青年,仿佛在短短几分钟内,就从一块易碎的瓷器,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。她思索了片刻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成交。从现在起,我们是盟友。”

合作达成,阁楼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。金奕瑾望向窗外,夜色深沉,远方正是霞飞路的方向。他的目光穿透黑暗,落向那座囚禁了他二十年的宅院。

他转过头,对何苇芷说,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

“送我回家。所有的秘密,都在那棵栀子花树下。”